苏小漓还在么

绕远了，说回到顽固性低血糖。

当年离家出走流落在杭州街头的叶小修，多亏了这个毛病才能幸免成为无家可归的流浪汉。

叶修初到杭州的时候，正是十月。相比北京秋意萧瑟，江南水乡的杭州还是比较风和日丽。

所以叶小修特别高兴，因为口袋里没有多少钱，这样的天气露宿街头也不会有问题——多年以后每次路过武林广场附近的地下通道他都免不了唏嘘，好歹住过，哦，同样有纪念意义的还有西湖文化广场的石墩子。

可他实在不了解浙省的操蛋天气。

四五天后寒流过境，一降温就湿冷湿冷直逼冬季，一场秋雨也能下的如同瓢泼，雨丝绕在身上，恼人地冷，尤其，还断了一天炊——嘶，真饿，但是，再省省吧。

摸着兜里剩的最后五十块，叶修看准了一家黑网吧猫了进去。

苏沐橙现在还记得，那天她趴在他哥哥身边的电脑桌上写作业，听到少年略微有些低哑的嗓音，带着北方人特有的干净利落脆：

“哟，高手啊，来一局呗！”

——鉴于自己当年也是PK狂魔，所以多年后面对唐柔、少天和一些后辈的PK要求，叶修大大总是有些莫名的不忍拒绝。

苏沐橙回头，看到少年一手拖着行李箱，一身湿淋淋狼狈不堪，毛茸茸的脑袋沾染着水汽，像是某种狡黠的小动物，看着哥哥电脑屏幕的一双眼睛微微上挑，熠熠发光，带着那么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，安定人心的力量。

两块钱一个小时，少年在她旁边开了机器，坐下来，竞技场。

3个小时的PK。

具体是哪个游戏，沐橙已经完全不记得，只知道他那个胜率100%的哥哥，游戏天才苏沐秋居然输多赢少。

最后一局的时候，许是累了，旁边的少年并未做出什么有效抵抗，30s扑街。好奇地看过去，那个游戏里走位风骚、打法刁钻的小哥哥一脸青白，控制着指尖不自觉的轻颤，站起身来，“不来了不来了，累死了，给你放个水让你赢一局”——神情漫不经心，说出来的话却让人忍不住想打他。

然而话音未落，整个人噗通一声，一头栽在地上。

兄妹两个吓坏了。

陶轩吓懵了。

对，陶轩就是这个黑网吧老板。

栽在地上这个明显未成年，这要是在他的网吧出点什么事，他绝对逃不过法律的严厉制裁。

还好，只片刻少年就醒了，斜靠着椅子腿冲他们摆手：“别怕别怕，低血糖，吃块糖就好”。

叶修一手抵着突突跳痛的额角，一手抖抖索索去掏裤兜，掏出来一片狼藉——图省钱买的劣质糖果包装不严密，被水泡化了，糊了一口袋。

那时候的苏沐秋苏沐橙兄妹两个，就租住在陶轩这个黑网吧的楼上储物间。看了看这情况，喊了陶老板帮忙把陌生的少年弄上楼。

一个当做仓库的屋子，一道帘子隔出一个有窗口的小空间，铺着粉色的太阳花床单的海绵床垫是沐橙的。帘子外一张不大的钢丝床，铺着简单却清爽的蓝白格子，门口远离货架的地方一个小蜂窝煤炉子上面煮着清香的绿豆粥。

苏沐秋顺手把叶修被雨淋湿良久，至今还没怎么干透的衣服扒了，把他塞进了自己的钢丝床，喊沐橙帮这个居然会低血糖晕倒的废材盛点粥。

裹在暖暖的被子里，又被灌了一大碗热粥的叶小修圆满了，迷迷糊糊睡过去，再醒来是被针扎醒的。

嗯，不争气的废材叶小修因为淋雨发烧了。

苏沐秋帮人代打、练号赚点小钱，苏沐橙要读书买文具，两兄妹凄凄惨惨也没什么积蓄，陶轩一看这不行啊，这要是真出点什么事还是逃不过法律的严厉制裁，自己掏腰包从街口小诊所里请了个大夫。

也许老天是知道他现在离家出走，不再有机会养尊处优，这次发烧来势汹汹好的也快，第三天叶修就活蹦乱跳了，当即决定以后就和苏家兄妹一起蜗居在这个小仓库里，替陶老板看场子还债——苏家兄妹的意见？据苏沐橙回忆，这人自说自话就决定了哪里问过别人意见。

哦，这个看场子，不是打架那种——那种叶秋来还行，叶修不够人家一拳的。对面街网吧老板经常找点所谓的游戏高手来踢场子，他们只需要暗戳戳缩在角落里打赢就好，打赢一场十块钱。

不过叶修住进来以后，兄妹两人的生活倒是好了很多——虽然沐秋本来已经打定主意要勒紧裤腰带，毕竟似乎要多养活一个大少爷，沐秋默默的查了查行李箱上的法文logo，暗自咋舌。

改善生活的第一步，是叶修拿着这个官网价格贵到离谱的行李箱，装作是不成器的小纨绔，找到了一家当铺给当了死当，2000块，被温家舅舅知道自己送给自家小妹的设计师签名款最终的归宿，估计想要把这死孩子吊起来打。

之后就是一起玩游戏，打材料，刷胜率，代练号，两个游戏天才赚起钱来比苏沐秋一个人时候快多了。

偶尔还能有点意外收入——叶修不知道混的哪个论坛圈子，居然找到了一个中档酒咖钢琴演奏的兼职，并不频繁，一周两次，一次三小时。一周的薪水才抵人家音乐学院学生兼职的一小时。刚开始沐秋还总担心是不是会被骗或者有危险，所以执意跟着他一起去了几次，身量纤细修长的小少年穿着店家提供的劣质三件套西装，低头的时候刘海微微遮住眉眼，一双漂亮的手在琴键上跳跃追逐，琴音流淌。

“你居然还会这个！”

“嗨，糊弄糊弄外行还行，比如你。”

“靠，小叶子你今天没饭吃！”

后来苏沐秋才知道，那首曲子，叫做月光，德彪西的作品。听起来缓慢柔婉，其实最考验演奏者对手指力量的控制。

钢琴是叶修和叶秋兄弟两个的必修课，从小学的，只学了个皮毛。尤其是叶秋，天生没有这个悟性，大概练了个指法，识了识谱子，学了学古典音乐鉴赏就被温重锦无奈地放过了。

他们这样的家族，已经不需要孩子去争什么气，所以钢琴叶小二学不会也没有人失望，叶修学着玩，弹得不错也不会得到什么额外的夸赞。

而且练琴的枯燥，叶修是磨不下来的。

但是自从那次严重的车祸，叶家小二自请去了特种兵训练营，叶臻和温重锦难免对叶修有些过于在意，本来说好的T大也不准去读了，想出门旅行更是不可能，出门遛个弯还是可以的，但是必需有警卫陪同。

叶修懒得麻烦，也因为住院那两年狠狠地收了性子，干脆宅着。漫长的时光消磨在自家堪比小型图书馆的书房——住院的时候藏书已经被读得差不多，这时候温重锦已经吩咐人换了一批——也免得长辈担心军营里那一个，还要担心自己。

15岁的时候，叶秋获得成就：特训营合格学员。比叶家爸爸当年的成绩差多了，但还是让叶老将军和叶臻狠狠的自豪了一把。

而15岁的叶修，书房的藏书又换了一批，高数学的差不多了，理论物理刚开头，钢琴技能满点，小提琴马马虎虎，顺便get稳定960的AMP。还有，市场上的各种主流游戏该通关的通关、该满级的满级，哦，为了研究游戏，还顺便学了点编程。

所以联盟宅男叶不修是从那时候就开始修炼了么。

说到车祸，很多年以后叶修回忆起来，他的人生，似乎就是被两次车祸割裂成了完全不同的几部分。

12岁那次事故之前，他和叶秋，都是青葱郁郁的爽朗少年。

 

经历一场死生挣扎，叶修出院的时候是个天清气朗的初秋。

九月份的北京，空气中满满的浅金色日光，叶修因为长时间的卧床和康复治疗消瘦得厉害，全身的骨头似乎都是脆的，生生要从苍白的皮肤中透出来。双胞胎一样身高，偏叶修看上去要小了叶秋两岁。

下车的时候，叶修明明已经可以自如的行走，却还是拗不过叶秋仿佛有重量的目光，乖乖摸了摸鼻梁被弟弟用略羞耻的公主抱抱回了房间——突兀的肩胛骨硌得叶秋心口生疼。

叶臻夫妻两人站在一楼的客厅看着叶秋事无巨细的将叶修安顿好，细细叮嘱了保姆照顾叶修的注意事项，细节到一天几杯水，散步多久，几点按摩，周一到周五分别煲什么汤，叶修的声音从卧室里传来“诶，秋啊，你这是科学养哥啊，这样不行啊，不要给王阿姨添工作量好么，哥生活完全能自理！”

——怎么说，终于有那么一些宽慰。

大儿子受伤，小儿子抑郁，刚开始两口子近乎是崩溃的。

随着大儿子身体状况逐渐稳定，加上心理医生的干预，叶秋逐渐脱离了那幅暴怒的小狮子的样子，两口子还没来得及喘口气，就无比郁闷的发现自家小幺儿不知道哪里开始长歪了，朝着叶修专属保姆这个设定一路走过去头都不带回的。

坦白讲，这两年叶秋把叶修照顾得很好，好到他们这两个当父母的似乎都没什么存在感。

两口子其实知道叶秋的症结并没有得到治愈，只是被打包埋了起来，想要找叶秋剖开了心扉谈谈，却总是被小儿子低着头沉默着非暴力不合作掉了。

眼看着一切都走回了正轨，这年中秋好容易叶温两家团团圆圆坐在一起，就听叶秋跟叶老将军提出要去参加特种兵训练。

叶臻气坏了。

叶臻是这个特种兵训练营第49届优秀学员。

当年的叶臻23岁，军事指挥和电子信息双料硕士，少校军衔，家世好本事足，到哪儿都是天子骄子的人设，但是在这个训练营里，被虐的像棵烂菜叶子。

是真的烂菜叶子，教官叫他们都不是叫名字的，叫“烂菜叶子13号”，你还必须答“到”。

不是说不好，那是中国陆军单兵作战能力最强的地方，是每一个军人心目中的最高殿堂。

只是那里，是要打破你心目中所有的美好和希望，让你经历所有的背叛，幻灭，最终重塑，让你在最黑暗和最绝望的时候，仍然能带着内心里最执着的热血和使命继续走下去。

叶臻他们那一届，120名初训学员，留到最后的不过4人。整个过程，说是淬炼升华都不为过。这段经历难能可贵，他也曾想过自家的两个小崽子也去磨一磨，但是绝不是现在。

叶秋才14岁。

一桌子两家人，叶秋最小，只当他是玩笑，温家舅舅是商人，没从过军，拿道听途说的特训营二三事吓唬他——比如把人丢在荒野上不给吃的，饿极了只能烤老鼠吃。

叶臻心里默默吐槽，哪有这么好的待遇，全程防红外呢，老鼠都只能吃生的，还没有盐。

但是叶秋显然让所有人出乎意料。他是认真的在请求他的祖父——共和国的上将军，和他的父亲——共和国前特种兵大队长，少将，现CXC军工董事长，开个绿灯把14岁的他放到特训营。

满桌人像是被下了静默之阵、点了神圣之火，终究都是有分寸的人，最后只留下叶家三代、温老爷子和温重锦一共6个人沉默对峙。

叶老将军也是无奈。

自家这两个小孙子，老大淘气，心里却敞亮，胸有丘壑，天生是谋略家的格局。老幺儿乖，但是越乖的孩子越轴，容易钻牛角尖，除非他自己想通了，任谁着急都没用。

叶修知道叶秋的心结，他知道这个从小就纯善心软的弟弟这次是真的吓到了。

“爷爷，外公，爸，妈，让叶秋去吧，我相信他。”叶修率先打破了沉默。颇有些不合时宜。

“说的什么混账话！你知道什么！”叶臻简直要气炸了，老幺想不通要胡闹，老大作为罪魁祸首不拦着就算了还煽风点火这绝对不能忍。

“叶臻！”

叶老将军一声吼，自带威慑技能。

叶老将军和老伙计兼亲家公交换了一个隐晦的眼神，又深深的看了叶修一眼，点头答应了叶秋的要求。

他一向都知道叶修肖似他。他眼光毒，心思准，极有分寸。很多事情看得清，想得透，却不太愿意用自己的意念去揣度和干涉他人，只会在你身后陪伴你走，永远都在，却不会逾越半分。

 

注：本章提到的特训营，请参考作者桔子树的《麒麟》